毛澤東如何從「大躍進」轉向「世界革命」?(一)(圖)

作者:胡平 發表:2010-08-11 20:3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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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躍進期間之報導

研究當代中國有兩大難題:一是難在揭示事實真相;二是難在給出合理解釋。以1958年到1961年的「大躍進」、「大飢荒」為例,現在回過頭來看,其間種種,無不令人覺得荒謬絕倫。但問題是,當時的人,包括中共各級幹部,也包括作為過來人的民眾,是什麼驅使他們如此行動?正因為當年發生的事匪夷所思,尤其是有關大飢荒的許多資料被當局蓄意銷毀,所剩數據殘缺不全,這就更需要有人對這些有限的數據給出合理解釋。 從這一意義上來說,解釋的重要性無論怎樣估計都不過分。

一、「大躍進」的政治氛圍:吹牛浮誇蔚然成風

1、 為什麼說真話是錯,講假話成為時尚?
「大躍進」中的吹牛浮誇有當年的《人民日報》報導為證︰土高爐日產千噸鋼鐵,一畝地 打出萬斤糧食,……牛皮一個比一個吹得大。其實,當時連很多小孩子也知道有些「衛星」是假的;奇怪的是,多數成年人並不認為那是錯的。「文革」中揭發出的 「三反言論」中,有不少是對「三面紅旗」、「三年困難時期」(官方對大飢荒的稱呼)的批評,比如有人講「困難時期」他見到過餓死人。許多過來人都知道這些 是真話,但仍然把這些話視為「三反言論」,認為說話的人「思想反動」,至少是「思想落後」。那個時代讓人回想起來就是如此不可思議︰明知某句話是謊言,但 不認為它錯;明知某句話說的是事實,但卻不認為它對。「下面」對「上面 」說假話,「上面」也對「下面」說假話,但上下兩方都不覺得自己被欺騙,彼此都明白對方在說假話,但都沒有負罪感,而是心安理得,甚至理直氣壯。要是有人說了真話,也明知人家說的是真話,說假話的人不但不慚愧,反而去責怪說真話的人,似乎說真話是錯的,而講假話反倒是對的。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?

三年前,美國出了本哲學小冊子On Bullshit,暢銷一時。bullshit一詞,可譯成廢話、扯淡、吹牛、誇誇其談等等。這裡姑且譯成吹牛。這本書很有趣的一點是對撒謊與吹牛的區分。作者哈里•G•法蘭克福(Harry G. Frankfurt)指出,撒謊和吹牛都是不真實的言語,但兩者性質其實不同。撒謊的目的是讓對方誤以為他說的是真實的,這表明撒謊者對真實的態度是嚴肅認真的,他很在意真與假的區別;吹牛則不然,吹牛者根本不在乎真假。謊言的問題是不真,是蓄意欺騙;吹牛的問題是不能當真,是當不得真。一般人在道德上都對撒謊很反感,但對吹牛則比較寬容。然而,就影響效力而言,吹牛造成的後果比撒謊更嚴重,因為吹牛是使真實失去意義,因此是真實的更大的敵人。

「大躍進」時期的浮誇風和毛澤東提出的「兩本帳」大有關聯。在1958年1月寫的《工作方法六十條》裡,毛要求各級領導對經濟指標採取「兩本帳」的做法:「中央兩本帳,一本是必成的計畫,這一本公布;第二本是期望完成的計畫,這一本不公布。地方也有兩本帳。地方的第一本就是中央的第二本,這在地方必須完成的;第二本在地方是期望完成的。評比以中央的第二本帳為基礎。」按照「兩本帳」制度,上一級的「期望完成帳」是下一級的「必須完成帳」,這樣一級一級下來,層層加碼,等到了基層,基層的計畫指標勢必大大高於中央的第一本帳即中央的實際要求。這等於是鼓勵、乃至規定下面的人製造高指標,而這種高指標可以是虛的,完不成也不要緊。

那麼,毛提出「兩本帳」的用意是什麼呢?說來也很簡單。為了「大躍進」,毛想出了幾個辦法,其中之一是提高公有化程度。按照毛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,既然公有制比私有制能創造更多的生產力,那麼公有化程度越高,就越能促進生產力的發展。所以他積極鼓吹「一大二公」的人民公社。另一個辦法就是讓人們加班加點多幹活,高投入自然會有高產出。怎樣才能讓人們多幹活呢?那就是給人們定出高指標逼他們超時勞動。1958年3月的中共「成都會議」期間,毛有時在附近農村轉悠,發現這裡茶鋪多,趕場多,人們的日子過得很閑散。毛對此很不滿意,覺得有必要找條鞭子趕一趕。乍一看去,毛的高指標想法似乎並不違背常情。人們習慣於把訂規劃當作表達意願、期望,用以激勵和鞭策自己的方法,所以指標要定得高一些。如果說,「法乎其上,得乎其中;法乎其中,得乎其下」,那麼要「得乎其上」豈不是就該「法乎上上」嗎?但問題是,高指標也還要有個限度。如果指標定得太高了,明顯達不到,指標就失去意義了。可以想見,在「大躍進」的初期,還有人在定指標時多少考慮到可能性,不肯把指標定得太高,但必定會有人投上級所好,完全不顧可能性,把指標定得非常高,而上級則一定對後一種人大加表彰。上級並非不知道下面定出的高指標超出實際,但他們並不在意;他們在意的是下級的態度和決心,下級越是把指標定得高,越能顯示他對「大躍進」的態度積極、決心大,這樣的下級便受到上級的表彰。這樣就把中共口頭標榜的那點實事求是之意排除得干乾淨淨,由此便引出一輪又一輪的吹牛皮競賽。
 

儘管在吹牛皮競賽中,人們仍然是在講指針、講數字,但語言的性質卻發生了改變。人們本來還在乎指標有無實現的可能性,也就是還在乎(數字的)真假,一旦定 指標變成了吹牛皮競賽,真假就變得不重要了。這與一般的撒謊不同。提出高指標的人知道自己說的話不是真實的,但他不認為自己在撒謊,因為他的目的不在於實 事求是地提出生產指標,而是藉此表達自己對「大躍進」的積極態度和無比決心。聽話者理解說話者的意圖,所以他也不認為對方在撒謊欺騙。他只是深感對方忠心 可嘉,所以要對說話者予以表彰。這是一種雙方心領神會的默契。如此便造成了上文提到的那種奇怪的局面︰上上下下都在豪情滿懷、理直氣壯地說假話,但雙方都 不認為彼此在互相欺騙。這時誰要是說真話把指標定得低,反而會受到一致的譴責,說他「右傾保守」****這再次證明他們並不計較話的真假,而只是計較說話 者的政治態度。這就是「大躍進」期間的政治氛圍。

2、說謊者陷入謊言的牢籠無法自拔
到了1958年的收割季節,各地爭相「放衛星」,吹牛皮更上層樓。如果說,定高指標還只是空口說大話,那麼「放衛星」就是明顯的集體造假了。東夫在《麥苗青菜花黃--大飢荒川西紀事》一書裡寫道:1958年7月,毛澤東視察過的「紅光社」首先放出一顆早稻畝產3,725斤的「衛星」,登上了《四川日報》。鄰近的「和平社」不服氣,幹部連夜開會,決定第二天就放一個更高的「衛星」把「紅光」壓下去。「和平社」的幹部說,「紅光」的3千多斤,不說都曉得是假的,他們都假得來,我們未必假不來。接下來便是一場你追我趕、龍爭虎鬥,一直到放出畝產萬斤的「特大衛星」。[1]所謂的畝產萬斤,其實不過是把附近稻田的穀子割下來都堆到一塊田裡湊數而已。

當時就沒有幹部敢站出來講真話麼?當然有,而且還不少,但是上面一手遮天,硬把說真話的聲音壓下去。例如四川的李井泉(中央政治局委員、省委第一書記)就不斷打擊說真話的聲音。那麼,李井泉本人真的相信有萬斤田嗎?正如東夫所言,「也許任何一個當時有可能對他提出這個問題的人,都很難得到正面的回答。」因為,對李井泉來說,「萬斤田是個政治問題,而不是實際問題;不是真假有無的問題,而是該不該宣傳的問題。對那些信誓旦旦吹牛撒謊的人,他看重的是他們的積極性,根本沒有想過要追究是否真有其事。」[2]在一次會議上,李井泉對一位質疑萬斤田的溫江地委幹部大發雷霆說:「誰不相信水稻一萬斤,誰就不是共產黨!」「畝產一萬斤,是共產黨的領導嘛!你不相信,你的黨性哪裡去了?你居心不良!」旁邊另一位溫江地委幹部嚇壞了,趕忙問李井泉,我們地委需不需要作檢討。「李沒好氣的說‘不要’。在稍微平靜了一下以後,他竟又冒出這樣的話:‘沒有一萬,也有五、六千嘛,這是群眾的積極性嘛……’」[3]這真是一語泄露天機。原來李井泉也不相信萬斤田。其實,毛澤東本人倒是講得更明白些。他說: 「放衛星好,放了許多假衛星,還要放的。大放假衛星,有極大好處,無假哪裡來真?有假衛星,才有真衛星。」毛這話在道理上根本不通,但他主張「放衛星」不 必問真假的意思卻躍然紙上。這一點當時很多農民都看穿了。他們說:「國民黨時候瞞上不瞞下,現在是瞞下不瞞上,搞假衛星上面是通了的……」[4]李井泉們的邏輯無非是:放衛星表現了群眾的積極性,就算數字有誇大也沒什麼關係,總是增產了嘛;你非要去查個一清二楚,不是別有用心是什麼?

一畝地打多少斤糧食,這本來是純粹的事實問題。然而執政者卻把它變成對「大躍進」、對共產黨領導是否信任的政治立場問題。產量報得越高,越證明你擁護「大躍進」、擁護共產黨;哪怕數字虛假,起碼政治態度是沒有問題的。產量報低了,那就是否定「大躍進」、否定黨的領導,政治立場便大有問題了。人們並不在乎事實是否真實,而只在乎忠不忠。在這種政治文化中浸染久了,也就習慣了用這種方式去思考、去判斷,所以才會出現說假話反而是對的、是革命的,說真話反而是錯的、是反動的荒唐局面。

更糟糕的是,浮誇蔚然成風後,連說假話者自己都開始相信自己的假話了。當時毛澤東曾在中 央的會議上煞有介事地提出:全國糧食這麼多,吃都吃不完,怎麼辦好呢。許多地方領導也大力鼓勵人們敞開肚皮吃飯,似乎真有無窮無盡的糧食在那裡等著受用。然而,持之以恆地說假話,最後終究會把說假話者自己也給折騰糊塗。真是假的標準,假卻不是真的標準。從浮誇的數字中是得不出真實判斷的,誰也不知道別人的 浮誇造假程度到底是多大,當然就無法瞭解事實上「大躍進」前兩年的真實收穫數字。據凌志軍介紹,食品短缺是從1958年12月開始的,政治局起初並沒意識 到問題的嚴重性;他們雖然對豐收的數字懷有疑慮,但以為只要把這些數字降低10%,就足以反映實情了;等到後來他們知道實情後大吃一驚,原來糧食的實際產量遠遠不是上報公布的數字,也不是低10%,而是少90%![5]

3、執政者的政治天平:「形象」比真實重要
民以食為天,人命關天。按理說,在沒飯吃和餓死人的問題上,當局最沒有理由封鎖消息說假話。確實,人面對事實的態度具有某種傾向性,符合自己利益的就宣揚誇張,不符合自己利益的就掩飾否認。但唯有在一黨專制之下,在一黨壟斷權力、 壟斷信息的情況下,這種傾向才會被推向極端,造成特別嚴重的惡果。按照毛澤東的思維邏輯,真話假話不重要,重要的是肯定「大躍進」還是否定「大躍進」,而 這種肯定與否定又關係到毛澤東個人的政治形象與威望,因而特別敏感。不久前讀到楊繼繩先生「就《墓碑——中國六十年代大飢荒紀實》答客問」。其中有兩個問題很值得思考。一個問題是:「你這本書揭露了中國一段黑暗歷史,展現了一段痛心的悲劇,你這樣做是否影響國家形象,是不是有違你的初衷?」另一個問題是:「你是一位中國共產黨的老黨員,有人說,你這本書有損中國共產黨的形象,是給中國共產黨抹黑,你怎樣回應這個指摘?」[6]這兩個問題很有「中國特色」。 至今不少人在評價別人的文章或著作時,首先關心的仍然不是別人講的是否符合事實,而是講出這些事實是否影響國家和共產黨的形象。其暗含的前提是:只要你是為黨國歌功頌德,哪怕是撒謊吹牛也值得嘉許,起碼是可以原諒的;反過來,如果你是揭露缺點錯誤,哪怕你說的是100%的事實,你還是難脫損害「中國形 像」、給「黨與中華民族」抹黑的可怕嫌疑。在這裡,「形象」二字尤其值得玩味。所謂「形象」,不是事物本身而只是事物的外觀。上面那兩問表明一點:按照中共的認知,在黨和國家的政治天平上,形象比事實遠為重要;作為中共黨員,有責任替黨國的罪錯塗脂抹粉,違者便有「反共反華」之嫌疑。問題是,靠假話謊言來維持的「形象」能持久嗎,「黨和國家」舍此別無改善形象的途徑了?這是個在中國到今天也未得到解答的大問題。

 

【註釋】

[1]東夫,《麥苗青菜花黃——大飢荒川西紀事》,田園書屋(香港),2008年5月出版,第94頁。

[2]出 處同上,第130頁。

[3]出處同注1,第133頁。

[4]出處同注1,第110頁。

[5]凌志軍,《歷史不再徘徊》,人民出版社(北京),1996年1月,第79-80頁。

[6]楊繼繩,「就《墓碑—中國60年代大飢荒紀實》答客 問」,多維新聞網,2008年10月27日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来源:當代中國研究雜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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